父爱是一滴鲜血,概括全部的语言

关于父爱,人们的发言一向是节制而平和的。母爱的伟大使我们一时忽略了父爱的存在和意义,但是对于许多人来说,父爱一直以特有的沉静的方式影响着他们。父爱怪就怪在这里,它是羞于表达的,疏于张扬的,却巍峨持重,所以有聪明人说,父爱如山。
  
  当传达室的冯大爷拿着一张纸条在教室门外向张健老师示意时,他正在讲台上接受市教研室领导关于"青年骨干教师"的最后一道程序的考核??一堂语文公开课。张健老师抽到的课题是朱自清的《背影》。张健老师让学生齐读"父亲"为"我"买橘子的那段文字,然后悄悄接过冯大爷手中的纸条(其实是乡下表哥打来的电话记录)??上面赫然写着父亲病故的噩耗!
  
  张健听见悲痛在自己脑门前炸响的霹雳,艰难地平衡着失去重心的身体,命令自己保持平静。恍惚间,张健看见父亲隆起的后背正从他心里一步步地离去。在学生们清亮整齐的朗读声中,"他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弯下身去,然后吃力地攀上月台,买回诱人的橘子抱在怀中,转而向我走来……"
  
  张健浑然不觉地和父亲一起进入《背影》的情境。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热烈的掌声给这堂公开课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而张健脸上不知何时已是一片冰冷的潮湿。父亲,你为什么长着那样温暖而又那样丑陋的驼背?
  
  张健的父亲是一个老石匠,靠打制石磨为生。因为他的驼背,近不惑之年才娶了"有点傻"的母亲,两年之后才有了张健。张健是在父亲带有弧度的怀里长大的。黑夜里,父亲只能侧卧的身体是一把弓,张健是弓上的弦,夜夜枕着他的鼾声入眠。白天,父亲系在腰间的布兜是张健安全的摇篮,张健像只小袋鼠一样在父亲的怀里倾听他那声"打磨来??"走村串户,一年又一年,花开又花落。
  
  仿佛一场梦的工夫,张健已长成翩翩少年。父亲的背越来越驼,张健的成绩也越来越好。父亲看儿子的眼神犹如审视一轮尚未打錾完工的石磨,但他对自己的技艺充满信心。
  
  时代的发展渐渐萎缩了石磨的市场,父亲却出色地完成了打錾儿子的第一道工序,张健以优异的成绩从乡村小学考入县里的中学,在乡亲们中轰动一时。父亲驼背上负载的希望是把儿子培养成"吃皇粮"的文化人。父亲在乡亲们的预言中透支着遥远的幸福,脸上开放着由衷的笑容。接过父亲千锤万錾从磨齿间铣下的学费,张健小鸟一样飞向另一个新奇广阔的世界。
  
  进入初中,一些粉嫩的心思开始进入张健的梦乡,青春正在体内晃晃悠悠地苏醒、拔节。张健和所有的男生一样开始把自己的最整洁、最英勇、最光彩的一面有意无意地向女生们展示。初中生到了爱美的年龄。有一次,张健的脸上不知怎么沾上了钢笔印却浑然不觉,结果被一个同学当众指出,引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这个洋相令张健既气恼又伤心,尤其是漂亮的文体委员也在偷偷地笑。她怎么可以笑呢?要知道她是张健有生以来最在乎的一个女生。张健简直沮丧到了极点。
  
  而父亲就在张健最失意的深秋带着山里人的拘谨,把他两鬓苍茫的枯瘦面庞探进了静静的课堂。他像无数次到乡村小学里找儿子一样,拘谨地对老师说:"我找狗蛋。"
  
  教室里立即响起吃吃的笑声,所有的目光都在搜寻是谁拥有这个粗俗的乳名。张健羞得脸颊发烫,迟迟不愿站起来承认自己的身份。在老师觉得"查无此人"时父亲干脆走进课堂,惊喜地指着张健说:"狗蛋,爹叫你咋不应咧?"张健绝望地接受了父亲的驼背已完全暴露的现实。张健第一次觉得父亲是那么卑微、丑陋。
  
  父亲的到来像一把锤子在张健已经如玻璃一样易碎的自信上又敲打了一遍。张健感到同学们的目光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张健还悲伤地想起,父亲的驼背反映到文体委员脸上的表情一定是那种夸张的惊讶。张健再也无法赢得她的好感了。张健几乎要崩溃了。
  
  带着隐私被曝光的羞辱和愤怒,张健逃也似的离开教室。父亲继续佝偻着身子气喘吁吁地追到宿舍。张健对父亲送来的鸡蛋和提前备好的棉衣毫不理会。
  
  "狗蛋,你咋了?"父亲不解地问。
  
  "咋啦?"张健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委屈地说:"爹,缺什么我放假会自己回家去拿的,谁要你这样??跑到教室里,让全班同学看我的笑话!"
  
  那个中间的停顿是张健在弯腰模仿父亲的驼背。
  
  父亲脸上最初的惊喜被儿子的一番话冻结成一尊生硬的雕塑。这一瞬间,他的容貌在急剧地衰老。好一会儿,他才恢复了神志似的,喃喃地说:"那,爹走了……"刚走两步,又回头,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20块钱递给张健……目送父亲的驼背渐渐远去,张健隐隐觉得自己有点过分。
  
  父亲果真从此不来学校找张健。放假回家,张健和父亲之间已找不到原先的亲热。父亲在张健的假期里尽量给儿子改善伙食,张健则利用点滴时间学习以宽慰父亲望子成龙的苦心。那次不愉快的见面,他们俩谁也没提起,可他们又分明能从对方身上触景生情地想起那一幕。吃完饭,张健做功课,父亲就默默地坐到门口的槐树下打錾一轮巨大的石磨。这是他一生中铣得最大、錾得最精、耗时最长的一次制作。在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父亲的神情凄凉而悲壮。
  
  父亲"失业"了。整个初一,除了和父亲的那点不愉快,书倒是读得"风调雨顺",张健很快就被编入初二"强化班"。"强化班"的征订资料多起来,学习时间多起来,伙食标准高起来……这些直接导致了父亲的日子艰难起来。而沉默寡言的父亲依然在每个月末登上槐树下那轮石磨,用最急切的目光把儿子盼回来,再用最不舍的目光把儿子送走。一次次地从父亲手里接过略多于张健生活所需的钞票,张健总是不相信他们贫穷的家底还有如此巨大的弹性。最令张健疑惑的是父亲的双手和脸上常常可见锐器划伤的痕迹。父亲说,人老了,风一吹皮肤就开裂,没事的。
  
  大约是六月的一天,学校例外放了三天假。张健像往常一样乘车回到镇上,再准备徒步回到村里。六月的阳光已跃跃欲试地卖弄它的炎热。途经一片砂石厂,见几条装满砂石的大船正停在离张健不足10米的河岸边,许多民工正用柳筐竹箩一趟趟将船上的砂石运送上岸,再由建筑队用拖拉机运走。
  
  突然,张健看见父亲挑着一担砂石从船舱里探出身来,极其艰难地登上竹梯,然后踏上那条连接船舷和河岸的宽不足尺的木板,像一个杂技演员一样,险象环生地缓缓前移。父亲的驼背几乎屈成了直角,上半身完全裸露在阳光下,黝黑的皮肤随着扁担的颤动在脊骨两侧左右牵扯。而那根扁担对父亲来说根本不能算挑,而是背,因为它不在肩上,而是横跨在父亲的背部。有人在背后急吼吼地喊:"罗锅子,快点儿,你挡着我的道了!"如此悲壮的一幕烙铁一样烧痛了张健的眼睛。他认识到自己对父亲的无理是多么可耻。
  
  一年后,张健这个"强化班"的第一名在一片惋惜与不解中考进了师范学校。张健只想早一点工作以解脱父亲的负担。在师范里,张健一边自学大学课程,一边做家教。每每想起父亲的驼背,张健就有流泪的冲动。好在父亲并没有记恨张健的意思,张健打算在适当的时候向他道个歉,父亲一定会原谅他的。
  
  一晃就毕业了。人大了,脸皮反而薄起来。在无数次欲说还羞的忸怩中,张健被分到离家一百多里的一所中学教书去了。临行时,张健有些内疚地对父亲说:"有空到我学校去走动走动。"父亲竟表现出旧伤复发似的惊恐,连连摇头:"不去,不去,太远咧……"听得张健心里酸酸的,直打冷战。
  
  开学快一个月了,张健忙得仍没有头绪。教两个班的语文兼班主任,还要负责学校广播站的工作,每天夜里非11点不能就寝。一天晚上,张健刚拧亮宿舍的台灯写第四周的工作总结的时候,听见有人敲窗子。透过玻璃,张健看见父亲站在窗下,张健在打开门锁的刹那,父亲机警地扫视了一下身后,然后闪身进屋并关紧了门。张健一边点煤炉弄饭给他吃,一边整理床铺给父亲睡觉,还用书给自己做了一个临时的枕头。父亲拉住张健的手,说:"别忙活,我来看看你,要是挺好,我就放心了,这就走……"张健几乎有些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定定地看着父亲。父亲的头发全白了,他的背更驼了,使他怀里空间更为狭窄。但就是这样狭窄的胸怀,却能包容儿子的所有的任性无知。张健说:"爹,实在要走,明天再走。"父亲说:"明天走,人多嘴杂的,不好……"父亲终于固执地消失在夜色中。他高高隆起的后背像一只容器,倒给张健的是朴实的父爱,盛回去的却是令人心痛的误解。而现在,父亲竟然去了,来不及接受儿子最悔痛的表达。坐在返乡的汽车里,张健的心被一阵又一阵的痛猛烈冲击着……
  
  人生感悟
  
  人们常说,父爱是一座山,高大威严;父爱是一汪水,深藏不露;父爱更是一双手,抚摸着我们走过春夏秋冬;而父爱更是一滴泪,一滴饱含温度的泪水。父爱没有延长的柔水,没有体贴温馨的话语,不是随时可以带在身边的一丝祝福,也不是日日夜夜陪你度过的温度,父爱是一滴血,概括了全部的语言。
  
  文/木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