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红萍:人类的群星闪耀时

梁漱溟被上世纪70年代跟随尼克松访问中国,同时也采访了他的美国学者艾恺称为中国最后的儒家。梁先生在被艾恺采访时却谦虚地表示:"我可能比其他的普通人不同的一点的,就是我好像望见了,远远地看到了,看到了什么呢?看到了王阳明,看到了孔子。我是望到,远远地望到,并且还不能很清楚地看见,好像天有雾,在雾中远远地看见了孔子是怎么回事,王阳明是怎么回事,远远地看见。我的程度只是这么一个程度。"

 跟当下学术圈中,稍微有点文化的人都能勇敢地冲上讲坛,东评价孔子,西议论庄子不同的是,被奉为儒家传人的梁漱溟先生在整个访谈录中,却鲜少直接评价儒家的先圣-孔夫子。这样的感觉,就像是某人跟外人聊到一个自己顶要好的朋友,好朋友的一切自在我的心中,但他的好,多说一分就是错,他的好也只有作为朋友的我才能真正明了,我跟你谈到他,很多时候只能用他的原话来表述,不能也不愿用我自己的思维去解析它,惟怕破坏了原先那份完整的好。梁漱溟对孔子,对王阳明,无不都是怀着这样的一份敬意,相知如此,再无遗憾。

 世上的路有千万条,恰好来到那条你曾经行过的,哪怕只是远远的,仰望一下你模糊的背影。能够远远地仰望着梁先生的背影将是一桩幸事,对于绝大多数的读者来说,也是一桩无比幸运,无比愉悦的事情。当先圣们被国人一轮轮祭上神坛,拉上讲坛,炮轰、大话而不止的时候,也该是梁先生从容登场的时候了。

 谈到梁漱溟的学术思想他自云:"中国儒家、西洋派哲学和医学三者,是我思想所从画之根柢。"而在艾恺看来,梁漱溟先生的身上,正体现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这一种特质,中国文化本就是个融合许多看似不相容的思想于一体,却同时又喜欢分门别类的文化。只需留心便会发现,其实大部分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是融合各类的思想于一身。而梁先生的思想,就算再过一百年,仍会在历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这个世界会好吗》里集录了梁漱溟先生对一干历史风云人物的点评,从毛泽东到蒋介石,从梁启超到康有为,从陈独秀到李大钊,从段祺瑞到冯玉祥,从晏阳初到胡适,从熊十力到冯友兰,无不一一道来,此外梁先生对佛家、儒家思想,以及孔子,王阳明,朱熹等人也都有个人独到的见解。

 而在梁漱溟先生的另一本论述集《人生的艺术》中,则有他较为完整的思想论述。梁先生总结了三种人生态度,那就是逐求、厌离和郑重。逐求,就是指人在现实生活中为满足自己的欲求,通过征服自然等手段,不断向外扩张,从而满足物质享受的愿望。厌离,是指人经过逐求之后,在回过头冷静地观察生活,审视自己的内心时,会产生人生太苦,厌离人世的念头。而郑重,则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即人应该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当下的工作和生活中去,做好手上的每一件事,如同儿童一样,心无杂念,顺其自然。而郑重的人生态度,正是梁先生所认为的,儒家之道的精髓所在。同时,梁先生也认为:"人类的本性不是贪婪,也不是禁欲,不是驰逐于外,也不是清静自守,人类的本性是很自然很条顺很活泼如活水似的流了前去。"而从逐求到厌离,继而到郑重的人生态度,其实就是一种从激越转入平实的过程,而从激越转入的平实,才是真正的平实,否则只能落入凡庸。激越有其积极的意义,而激越只有在转为平实后,才能真正体现它的价值所在。一个人在追求事业时,要完全听凭他真诚的直觉,直觉里才有真实的气力 ,成就大事业、大学问,要靠直觉里面的兴味与冲动,而决不是凭理智与计较。

 梁漱溟先生的论述大多成文于三十年代,隔了七、八十年的风吹过来,依旧是一股清新。这是一个"真人",一个有着独立思想,独立见解,独立人格的思想者。清新的文字与思想,无论何时何地,都永不过时。读梁先生的文,读梁先生的访谈录,纵然是隔着几十年的时空,仍没有半点的隔膜。看到会心处甚至会觉得他很是有一点调皮劲,且那调皮还是冷口冷面的冷幽默,从他那纯然客观,毫不留情的嘴里道出来,却又没有一丝的恶意。这种对事不对人的态度与他严谨的治学态度相当的吻合,同他与身俱来的幽默感更是相映成趣,耐人寻味。

 "一个真正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一个人类的群星闪耀时刻出现以前,必然会有漫长的岁月无谓地流逝而去。"如今,离梁漱溟先生着文立说,臧否人物的岁月又悄然流逝了数十年,而每当夜晚仰视满天星辰,人类的群星依旧在天空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