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入世英雄到隐世智者──黑泽民电影中的“完人”主题(一)

每个艺术家这一生,都会透过他最擅长的艺术形式,环绕几个对他而言是再重要不过的主题。这些主题,多半都是艺术家最关切的、最想告知世人的、或是艺术家自己最想解开的谜题。


  刚过世的世界级大导演黑泽明,一样透过电影的艺术形式,环绕着他最在乎的几个议题。最初的议题是“被西方文化冲击后的日本,英雄形象到底是什么?”个人决断下的人道主义对日本而言,武士道结合禅道下的英雄形象,已是日本文化中不可分割、且引以为傲的文化象征。这恰像“儒士”在华人文化下的精神象征一样。华人文化中的儒,的确在西方文化冲击下,渐渐失去其定位,这文化冲击使儒在这一世纪,经过不知多少的旁徨与阵痛,最终还是免不了淡去其色彩。日本文化中的武士精神,一样经历了类似的历程。旁徨阵痛的这一世纪,恰好与黑泽民导演生涯期间相遇,因此“何为英雄?”与“英雄的出路”,就成为黑泽民电影回绕的基调。这基调,黑泽民同时用现代剧与历史剧来对应探讨。


  从1943年黑泽民拍出第一部重要电影“姿三四郎”,到1965年拍出“红胡子”,这二十年间,黑泽民都将英雄定义集中于“个人决断下的人道主义”。这种个人决断,又以在乱世中的决断最是艰难。因此,黑泽民爱将剧情背景置于乱世景观之中,来凸显其英雄的决断能力。


  这种乱世中的人道主义,是一种属于个人性而非群体性的意志,是一种近似贵族化的、是少数人(一如武士精神是少数人才拥有的能力)才能做出的决断,也因此,黑泽民电影中的英雄,就注定要承受孤独。


  乱世下的个人决断黑泽明是要让‘罗生门’中竹薮这个意象,象征‘人心’这个黑暗迷宫。‘生之欲’中,堪治(志村乔)坚持要单独面对死亡,因此而与身边的人产生疏离,并与社会秩序构成挑战。


  我们来看看黑泽民第一部轰动国际影坛的电影“罗生门”。


  1950年的“罗生门”,黑泽民终于轰动国际影坛,走出日本格局,成为世界知名的大导演,而他被国际称道的,正是对人道主义的强调。


  罗生门如何描述乱世呢?背景是在充满战乱饥荒的时代,但其乱世感不止于此,还在于在这样的时代充满人与人之间仅剩自私自利的互残,人们再也无法彼此信任。黑泽民透过对白道出:“这比战乱饥荒还恐怖”。


  剧情述及一个凶杀案发生,四名当事人纷纷为了遮掩自己的软弱而说出漫天大谎。说谎之恶,甚至死后成鬼继续说谎。在这样的乱世下,多半的人选择玩世不恭犬儒主义、或自私到了无情无义,而黑泽民却选择一个也曾为了钱说谎的樵夫的意志决断人道精神,道出乱世下的英雄定义:樵夫决定原谅自己与他人的软弱,在艰难时局贫困生活下,捡回被人抛弃的婴孩好好抚养。这种决定,当然不是容易的,但却是英雄的必然决定。因此樵夫注定孤寂。电影结尾,他一人抱着婴孩走出罗生门。只比“罗生门”晚两年拍摄的“生之欲”,黑泽民则将乱世感置于面对死亡之刻。得知自己罹患癌症末期的男主角,从浑浑噩噩的痛苦过渡到想尽情玩乐、想寻找青春的种种挣扎,最终产生一种自觉:“好好在生命末期作点有意义的事。”于是男主角为了一群妇女孩子,搏力与公家机关的官僚主义抗衡。整个过程中,黑泽民屡屡强调着这种面对死亡产生的自觉,需要极强的意志力、也面临无法挽救的孤寂。


  英雄是改变乱世,还是为乱世所毁?这种意志力、这种自觉、这种人道主义、这种乱世下的英雄描写,实在说来,是让人有些不安的。一定会有人问:“乱会因为个人式的意志决断有任何改变?如果乱世继续是乱世,孤寂英雄的舍己意义为何?孤寂、与永不气馁的意志,在明知乱世不可能因个人决断而有丝毫改变下,仍可以撑持英雄的一生?有没有可能,英雄非但没有改变乱世,反而被乱世所毁?”会这样问,当然是因为黑泽民刻意着眼“乱世”。治世下作人道主义者是何其的容易,要看到“意义”是何其简单,但乱世中英雄即或坚持终生,能对乱局有多大的影响力?更何况是一个个人式的意志决断、一个孤寂的英雄?华人文化中,不也有治世君子出、乱世君子隐的警语?黑泽民会不会只是企图说服观众(还是他自己?),因而故意忽略,绝大部份乱世都是杀死英雄,而不是塑造英雄?这就是为什么这段时间的黑泽民电影,剧尾总有点说服力不够、略嫌草率的感觉。他过于强烈的透露出一种“求解”或“作结”的企图,让电影一面倒的服从此企图,其原本多层次的结构,就会坍塌成一个“单音独鸣”的观点,电影流于武断偏狭。于是在观众的纳闷与隐隐不安中,结束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