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诗意的燃烧(一)

  他是诗人--个二十多年前就开始注明了的诗人。师专报到的第一天,我刚把被褥扔在宿舍的床上,蹭地从上铺跳下来一个人,热情和我握手,自我介绍∶我叫宋向阳,咱一个班。在我点头之际,他又补充道:我是写诗的。第一次见面,宋向阳就是这么向我注明自己的。
  宋向阳身材瘦小、头大发稀、额头凸倾、下巴张扬着一撮小胡子,初见就似曾相识,恍然大悟后我们都亲切地称他列宁同志。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是盛产诗人和作家的年代,就像后来全民皆商一样,那时的文学还是硬通货。宋向阳就是那股激流中一朵汹涌的浪花。
  宋向阳的诗我看过一些,称诗有点勉强,大多是顺口溜,有的就类似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革命口号。但他写诗的热情让我叹服,上课写诗,熄灯后爬在被窝打着手灯写诗,一次排队打饭,他交了饭票突然转身跑回了宿舍,让食堂窗口里的大师傅掂着勺子惊讶不已。他就是这样投入,只要灵感来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他最推崇唐代诗人杜甫、贾岛,把二人的是贴满床铺挨墙的一侧。
  他的诗一句也没有变成铅字,但学校都知道我们班有个叫宋向阳的诗人,因为他很乐意向别人注明自己是诗人。他写诗最直接的结果是每学期都有两门以上功课不及格,总是一个人可怜兮兮在教务处补考。我曾善意地提醒他,这样下去对他影响不好,他却用一段毛主席语录来回答我: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以至于毕业时学校差点发给他肄业证。
  宋向阳的老家和我家是邻县。毕业后宋向阳分配到了他们县的一所乡村中学,距我任教的学校二十几里路,他几乎在每个周末都会骑自行车来找我玩。说是玩,其实还是向我推销他的诗,不过此时由过去的杜甫贾岛变成了舒婷北岛--他迷上了朦胧诗,他的诗由过去的清澈见底变成了混水一潭。进门顾不上寒暄,就掏出一叠皱巴巴的诗稿让我提意见,我看不懂,问他,他跷着二郎腿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派头:好诗尽在不言中。我嘲笑他:恐怕你小子自己也看不懂。
  一个寒风呼啸的周末,我估计宋向阳不会来了,就关上门坐在火炉前专心致志看书,正入神,门咣当开了,一身尘土的宋向阳比扑门而入的北风更兴奋,大叫发表了,发表了。我在地区小报的副刊上仔细端详了一阵才在最下角看到火柴盒大小的一块,也就五六行,不知是编辑为宋向阳锲而不舍的投稿精神所感动,还是为了补白。这次,宋向阳破例花了十二元在小镇饭馆请我吃了一顿,事后得知那首诗他得了一元稿费。
  我的宿办室寒酸在校园的西北角,除了上课,在整个破败荒凉的校园内,只有门前的三棵柳树与我形影相吊。我常常靠在柳树下向校园南面的土路茫然张望,有时是盼宋向阳来说说心里话,有时自己的思绪会循着土路游向那端的县城。同学中有门路的大多分在了党政机关,最不济的也留在了县城中学,像我和宋向阳这样一秆子打到乡村中学的很少。宋向阳很知足,一是他在师专时成绩差,二是乡村中学管理不严,他有时间写诗。而我却不甘心像蜡烛一样在这里默默燃烧自己,就悄悄做工作,想转行。当事情有了眉目后我喜滋滋告知宋向阳时,他十分惊讶:在这儿不是挺好的?沉默半天后对我说:人各有志,这辈子我就想当个诗人,对当官不感兴趣。
  不知是志不同道不合,还是清高的他不屑与我交往,我调县城某机关工作后,宋向阳连一次也没来看过我。我很关注他,偶尔在地区小报上看到他的诗,就常想起他风尘仆仆的样子。
  1988年我调市某新闻单位工作不久,听说宋向阳调到了他们县的宣传部搞新闻报道工作,他的名字在市各新闻媒体频频露面也证实了这消息的可靠性。让我不解的是:一个自命不凡的诗仙怎么竟然转向了世俗的官样文章?后来才知道,他这一转变是他爹一巴掌扇出来的。
  宋向阳是他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加上他到处注明自己是诗人,就引起了他们村支书女儿的仰慕,我估计支书的女儿也是个文学爱好者,支书托媒人到宋家提亲,他爹娘没啥意见,宋向阳一口拒绝,气冲冲地对媒人说:看上我的人多啦,乡长的女儿我都不正眼瞧她一眼,一个小小的支书算老几?这一句大话气恼了支书,虽说农村已分地单干,可在偏僻小村,支书仍是不可小视的人物。支书就给宋向阳家教上了劲,处处设法刁难。村里育龄妇女上站检查,宋向阳母亲已五十大几,早不在之列了,村支书却硬是让其到乡计生站去体检。这一披着合法性外衣的报复行为,气的宋向阳父母嚎啕大哭,宋向阳回家后,抄起一把镢头要去跟支书拼命,他爹上去扇了他一个耳光,吼道:你以为人家怕你一个穷教师,你要是乡长县长,看他小子敢不敢欺负咱?
  一耳光使宋向阳醍醐灌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学校调进了宣传部。一次来市里送稿子,酒喝多了的宋向阳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我就不信我混不出人样来。之所以调到宣传部搞新闻报道,宋向阳有自己的打算:先抬轿后坐轿。
  宋向阳把写诗的热情又搬到了新闻报道上,消息、通讯、报告文学全面开花,那几年宋向阳的大名在市各新闻媒体频频闪现,尤其是写县领导个人的稿子,不管领导主观意图如何,宋向阳都千方百计跟廉政勤政、转变工作作风、一心为民挂上钩,让人看后感觉他们的县官个个都是焦裕禄。当然,县领导的稿子写多了就不太好发,宋向阳就一趟趟亲自到市各新闻单位软缠硬磨,我的宿舍是他免费旅馆,有时就住在市里盯着稿子,直到刊发为止。其中也少不了我给他打电话帮忙。有一次在市里开会,与我熟悉的某报负责人对我说:告诉你的老同学,以后拍马屁的稿子少写点儿,没有新闻价值。我把这位负责人的话转达给宋向阳时,他一脸无奈地对我说:不写县领导写谁?写农民他有权提拔你?查看 崔东汇 的更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