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寂寞的眼


  王慧萍
  
  团部电视台的调频广播拉笛了,还是大家熟悉的东方红乐曲,市场商铺和街上的行人还有社区物业等部门的上班族们知道,又该下班了,那些个在麻将桌前鏖战激烈斗智斗勇的男男女女们也知道该停手了,上班的丈夫或者妻子还有放学的孩子该要填肚子了,回家做饭喽。
  
  随着拉笛声,团部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不经意间已经开始下起了稀落的小雪,去团机关交材料的舒慧走下高高的台阶,迎面就感觉到有东西凉凉的迎落在脸上,随着步履的加快,远远地就看到赶着下班回家的人们肩上头上有了星星点点的白,那一定是雪粒儿了,舒慧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雪了,这可是今年入冬来的第一场雪啊。舒慧拿出手机,惦记着给好友林然打电话,昨晚上自己从城里回来就惦记着给林然打电话,可是林然的手机却关着,这个死妮子,干嘛关手机啊,两人明明约好一般情况下是不关机的啊,自己回城好一阵子了,每次打电话林然都说自己很好,但是舒慧可以听出来林然并不很好,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呢?舒慧惦记着林然,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这个时候,林然正站在连队通向团部方向的路口,焦急地等着连队职工张双喜去团部的面包车。路上已经没有了往日里的车来车往,云层低低的,像是要压下来,雪密密匝匝的下紧了,林然站在雪地上来回跺着双脚,其实她的心情和这天气一样的冰冷阴沉。上午自己骑摩托车去了连队,从团部到连队不过七八公里,可是一路上,林然停了五次车,因为冷,真的太冷,骑在摩托车上的冷更是不用提了。林然掌着车把的双手虽然带着手套,可是仍然冻得僵疼,脚上穿的的靴子就如同薄纸一般,到连部的时候,林然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快要不听使唤了,连部的通信员兼警卫江涛听到门口有车响,开门探头一看:“林然,我的天爷,天都冷成这样,你咋还骑摩托车啊,不要命了。”
  
  林然顾不上和江涛招呼,进到办公室解开围巾,跺着脚,搓着手,嘴里不停地说:“不骑了、不骑了,快冻死我了。”
  
  冬天连队的办公室很冷,每年从秋翻犁地结束后,连队领导业务上班都不是很积极主动,因为连部没有煤,大家都在等团里物业站分配拉煤,今年也不知怎么了,可是等了许多天了,还是没有把煤拉回来,大家经过一个三秋的忙碌,紧张,眼下也松闲了不少,就是上班也只是去承包职工家里转转,去农机库房查查岗,到家属区小商店和聚在那里打牌打麻将的人们打个招呼,闲聊一阵,递个烟啥的,林然是个女的,虽然平日里在连队和大家接触的也挺多,但是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她大多时候都是不吭声,坐在那里反复看柜台和货架上商品的名称,颜色、包装,实在被商店里的烟雾熏呛得不得了,就站在门外透透气。如果不是连队通信员打电话让林然去,这个早晨她是不打算上班的,因为今天要发放连队贫困职工的补助,还要去工会交连队诚信先进材料,她挂心连队办公室里还有没做完的工作,自己该整理的好多材料还没有来的及收拾,可是不曾想连部一个上班的人也没有。
  
  昨天晚上,正在桌前写领导班子总结的林然跺了跺冻僵的双脚,从桌子前站了起来,房东昨天就不在家,走道尽头的小厨房里的暖气炉子里的煤火不知是不是灭了,暖气包一点热气都没有,坐在电脑桌前的林然膝盖以下感觉到一股股的冷,林然打算去厨房里给炉子加煤,她刚拉开门上的插销,还没有来得及打开门,一股冷风夹带着一股酒气抢先破门而入,林然只觉得眼前一黑,脖子被一只冰冷如钳子般的手紧紧钳住,她只能感觉自己的身子被这只冰凉的大手抓甩着重重地撞到了墙上,林然的五脏六腑要被撞裂,她整个人被重重地撞击到墙上又摔落到地上,她在眩晕发呕和疼痛中听出是自己厌恶且又熟悉的沉重呼吸,一只沉重的皮鞋踩在自己的肚子上,他又来了,这是林然意识里最痛恶最担心的。
  
  “你是贱货,把摩托车给我,2万块钱给我。”黑暗中,不速之客恶狠狠地撂下这句话,收回踩踏在林然身上穿着皮鞋的大脚,拉门哐当出去,然后听到发动汽车的声音渐渐远去。
  
  林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觉得自己要羽化了,意识和身体似乎分离,她觉得自己的魂魄浮漂在半空,看着自己的躯体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知躺在地上有多长时间,林然只知道自己头部胀痛,耳鸣,全身的血液似乎已经不流动,停滞了一般,她挣扎着摇晃着,跪伏靠墙晃晃摇摇地站起来,她清楚地记得房东的妹妹走的时候,自己明明是把大门顶好的,为啥在房间里一点没有听到一丁点儿有人进来的声音呢,她摇摇自己的头,感觉到撕心的疼。
  
  打开桌上的台灯,她从墙上挂着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凌乱的头发和因惊吓而显得苍白无神的脸,看到镜子里自己嘴角和脸上的血迹,拿起毛巾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抹去血迹,换下被皮鞋践踏留下泥泞的外衣,忍着疼痛扶起地上的椅子,收拾停当,她轻轻地晃了晃头,肩颈都是痛的,头也是晕的,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自由了,解脱了,明明自己和他离婚手续都已经办了好多天了,为啥他还死死纠缠自己呢。
  
  林然强迫自己在听到第一趟班车鸣笛的声音后起床,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收拾好房间,轻施薄粉的脸上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昨夜自己所受的侵袭,林然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林然要去上班,一定要去。
  
  穿戴整齐的林然正打算出门,她的手机响了,是那个人:“林然,对不起,昨晚我喝多了,中午回来吃饭吧,做了你和儿子爱吃的蒸面条,你”林然没等话说完,就面无表情挂掉手机,走出院子,估摸着大家该上班了,就去了团部的电信公司营业厅,换了手机号,扬手将原来的手机卡扔进电信营业大厅的废纸篓里。
  
  林然开始乘坐连队职工的面包车上下班,虽然从张双喜的面包车上下来,林然还是觉得自己肩颈酸痛。这几天都是阴沉沉的,林然觉得自己好几天没有见到太阳了,飘落下来的雪粒依附在了林然的肩头,团部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已经渐渐地没有了行人,
  
  林然曾在乌市新疆大学汉语语言专业学习,她一直向往能像父亲一样当一个教师,在高中的时候,身材高挑,面容清秀,略含忧郁的大眼睛林然就吸引了校内不少男生的瞩目,林然在班里也是一些自我感觉良好的女生暗自较劲的对手,只是林然自己丝毫不为所动罢了。林然没有想到自己在毕业十几年以后还会从事和自己专业相关的职业,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很偶然地成为一名基层连队的业务。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只是在那几年为人妻为人母承包土地的时候,会在冬闲的时候心里有些个失落和惆怅。
  
  在十一连种地的时候,也有人透过她的秀丽感受到她的惊艳清新,在六连上班的这些年里,林然就算是开大会跟机车也从不像有些连队的女同行们那样大嗓门,她似乎不会大声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和和气气地,面带微笑,颇得连队职工们的欢喜,就是平时咋咋呼呼大呼小叫爱发脾气的灌水副连长叶钢每次和林然说话,也都是嗓音低八度、笑眯眯的,通信员江涛有一次看到叶刚发脾气,揶揄他说:“你平时对这个吼,对那个吼,你咋不敢对林然吼呢?”
  
  叶钢翻了翻眼睛:“林然,看到她那模样就让人心疼,哪忍心吼她啊。”这句话被从窗前走过的林然听到了,她也只是笑笑,眼中的忧郁依然挥之不去。
  
  林然以她独有的方式在心里默默思念自己的父亲,每每下班途中都会扭头望着中心公路西边的坟场,她的眼睛会不由自己地潮湿,心里也感觉湿润润的,在她心里,唯有父亲给予自己的爱那么温暖,幼年生病奄奄一息的自己蜷缩在父亲宽厚的怀抱里,是父亲喂药喂水,用嘴吸出自己堵塞的鼻涕,和喉咙里的痰液。是父亲在寒冷的的冬夜用皮大衣裹着自己坐在马车上往团部医院急救,她忘不了父亲焦急的满含泪水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人的生命力很顽强,林然从死亡的边缘挣脱,瘦弱娇小但是内心强大,除了对父亲的思念,让她感受到眼泪,以后的那一段婚姻经历告诉自己,女人必须坚强。
  
  那段婚姻对林然的伤害很大,父亲第一眼看到那个男人,从心里就很排斥,那一晚父亲给林然谈了话,很严肃,父亲对林然说:那个男人不适合她,品行差,眼神躲闪游移,遇事不敢面对,不能担当,让林然慎重考虑。沉浸在快乐中的林然那时候只想从父母冰冷的婚姻生活中逃离,她无数次在心里搭建着自己将来美好婚姻的宫殿,向往着自己幸福生活的未来。现在回想起来,林然觉得自己如果当初听了父亲的意见,或许就不会有这太多的曲折,自己或许不会背负这遍体的伤痕,出嫁那天父亲站在院门口,眼中满是泪水,林然没有看出父亲不舍眼光中的担忧。
  
  那个人刚开始对林然呵护备至,知冷知热,林然觉得自己很幸福,那时候林然能感觉到自己洋溢在脸上的微笑,能感觉到自己步履轻盈。这种美好在一年后的一个冬日清晨被无情打破,那一天是林然的生日,高中时候的好友专门从团部骑自行车来连队给林然祝贺生日,当男同学和女同学们站在林然面前的时候,林然的激动和开心是那个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同学在一起的畅言笑语持续了很长时间,那个人一直坐在孩子的房间,他听到隔壁房间那阵阵无拘束的笑声,感觉很刺耳,偏偏那些笑声的穿透力是那样的强,一直在刺激他的耳膜、他的神经,他烦躁不安,走来走去。同学们笑闹一阵子离去,这个连队的农家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林然习惯性地坐在写字台前,那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竟然不在桌上,那是自己的诗集,从在乌市上学自己就一直在写诗,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很多年,写下的上千首诗歌是自己的感悟和寄托,她站起身,在自己的书橱里到处翻找,哪儿去了呢?她没有发现那个人的脸色阴沉,和同学聚会的喜悦让她只想在诗集上记录下自己的开心和快乐,那个人仅仅在这个冬日,被她不经意地小小忽视了。就是这次同学聚会,这次她不经意的忽视,让她的婚姻生活从此蒙上了厚厚的阴霾。
  
  诗集不见了,问了那个人,说没有见,林然在自己卧室里四处找,都没有找到,左翻右找,林然扭头发现取暖的炉子边有一个黑色的边角,她蹲下拾起,发现是自己诗集的封皮,她用炉勾掀开炉盖儿,里面的纸灰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家里除了襁褓中刚出月的孩子,就是那个人和自己,没有外人,她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是那种锥心的疼,她掀开厚厚的门帘站在正在看电视的那个人面前,那个人却把脸扭向别处,林然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只是在心里有了一声叹息。
  
  随着孩子渐渐长大,林然也尽心尽意打理照顾这个家,但是她和那个人之间的裂隙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了。那个人的偏执、多疑、尖酸、刻薄在每一次深夜归来的酒气中暴发,他无数次在深夜盘问林然诗歌里的你是谁??是他?是他?还是他??无休止的纠缠厮打和漫骂一次比一次恶劣,清醒后就开始自责,在林然面前揪着自己的头发道歉,一旦喝了酒继续纠缠漫骂。
  
  林然心中的婚姻堡垒开始摇摇欲坠了,其实,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接踵而来的是那个人绞尽脑汁在电脑上偷看她的聊天记录,冒充林然和林然的朋友同学聊天,翻看她的手机通讯录,林然对那个人使用这些小伎俩开始的时候,认为是他在乎自己,直到有一次去城里拉水泥,那个人让她看车,自己和连队一个合伙人去城边找洗头妹,这件事被合伙人酒后吐露出来,林然心里的婚姻堡垒顿然坍塌!她把所有的心思全部用在孩子身上,尽心教育呵护,夜晚的星空高远,林然的心里是满满的隐痛和寂寞。
  
  日子就这样过吧,连队里白天的忙碌和喧嚣下掩藏的是夜晚的骚动和不安分,最喜欢连队有趣闻的人们对这家媳妇跟谁谁跑了,那家的男人上了隔壁瘸子的老婆,放羊的二娃子从甘肃拐了一个大姑娘回来,陈毛子带着儿子入赘到甘肃一个大户家,不给孩子吃饭,两个人又回来了....每天在商店门口凉棚下纳凉的男男女女们对这些闲杂碎事津津乐道,特别是牵扯到男女关系的事情时嘴上在无休止的指责和辱骂,耳朵不放过每一个牵扯到暧昧的字眼,同时装模作样地在恶毒的指责声里发泄着自己内心的邪恶和淫秽念头,林然把这一切看的很透彻,林然的知书达理、落落大方、端庄的品行使得连队女人们对她有着极大的好感,对那些个找自己倾诉委屈、在自己面前流着眼泪哭泣一段没有结果的草莽爱情的女子们,她从不说三道四,横加指责,而是晓之以理,耐心劝解,只有在深夜,躺在床上,听着儿子熟睡的安稳的轻鼾声,透过纱窗望着那一轮西下的月亮,林然的心里是最苦涩的,那一刻的寂寞恐怕连月亮也能看透吧。
  
  林然和那个人的婚姻在九月的一个傍晚彻底破裂,那个人因为林然没有下地清玉米,正在恼火,加上他开车回家看到林然站在院子门口和一个连队的男人说了几句话,而大发雷霆,林然因高烧不退,托人从团部药店买了退烧药,刚拿到手上,那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就破口大骂,林然不予理睬,藐视他的目光和平日里对他的冷漠让那个人借此事大做文
  
  章,他用2.05米长的地膜朔料管子对着高傲地挺着胸昂着头的林然一阵暴抽,打到林然失去直觉,抓着林然的头发撕扯怒骂,林然心里对这个家最后的一线厮守岿然倒塌。
  
  那个人在第二天清晨跪在林然的床前捶胸顿足,口口声声道歉,对不起,说自己是畜生,请求林然的谅解,这样一次次的辱骂、猜忌、暴打、一次次虚伪的、假惺惺的道歉,对林然来讲已经是家常便饭,这次的暴戾和侮辱,是林然决定结束婚姻下的最大决心。林然的嫂子在玉米地边堵住林然,拉开林然的袖管和衬衣,看到胳膊上和背上青紫鼓起的一个棱子一个棱子的伤痕,抱着林然大哭起来“他简直就是个畜生,简直不是人,咱离婚,这日子不能过了”!那个人不同意离婚,找来连队领导说和,林然断然回绝,离婚可以,甚么都不能带走,绝望中的那个人恶狠狠地撂下了这句话。
  
  林然收拾了自己的换洗衣服,离开了自己生活了十二年的所谓的家,这个家里唯一挂心的是那个只有12岁的儿子,儿子从小目睹那个人一次次对妈妈的恶言恶语,曾经稚气地问妈妈:妈妈,咱们去姥姥家吧,我怕...
  
  林然身上没有一分钱,她找同事借了些钱,在团部租了一间房子,离婚的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每天平静地上班,下班,那个人无休止的纠缠已让她心神疲惫。
  
  当隐隐听到一些传闻的舒慧冒着大雪找到林然时,正是林然被突袭的第二天,看到住在这样一间阴冷潮湿的房间里的林然,听林然平静地说这所发生的一切,舒慧已经是满脸泪水,这么柔弱的女子,承受着这样巨大的耻辱和痛苦,却依然平心静气出色地完成着各项工作任务,从那样一个家庭环境中走出来,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女人背负的艰辛和痛苦没有把林然打败,她需要的是一份尊重和平等,走出来,卸下这块沉重的磐石,做最好的自己,还需要一个未知的过程,林然不知道还会有甚么事情要发生,从容面对是最好的办法。林然已经打定主意,在合适的时间争取儿子的抚养权,窗外的天空上,高挂着清冷的月亮,所有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新疆第七师128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