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后期哲学(一)

回顾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那段时间,我们可以看到本世纪暴力事件中的这段间歇所表现出来的异乎寻常的创造力。它来临的征兆在一战大灾难之前就可以看出来,尤其在绘画与建筑领域中。但在大部分领域里,时代的普遍觉醒是由一战大屠杀带来的震惊所促成的,它动摇了传统的文化意识和对于人类自由进步的乐观信念。

  在当时的哲学领域,大众情绪的这一转变的标志是自19世纪下半叶以来占据统治地位的新康德主义受到了攻击且拙于抵挡。“德国唯心主义的溃败”,正如保罗·恩斯特当时在一本通俗的册子中所说的,可以在奥斯瓦尔特·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一书中找到其世界-历史情境中的解释。在批判占统治地位的新康德主义哲学的大军中,有两个强有力的先锋:弗里德里希·尼采对柏拉图和基督教的批判,以及索伦·克尔凯郭尔对思辩的“反思哲学”的猛烈攻击。两个新的哲学口号被提出来了,它们与新康德主义方法论的先人之见相抵抗。这两个口号中的一个是“生命的非理性”,以及个别的、历史的生命的非理性。可以与此观念相联的人,是尼采和伯格森,还有大历史哲学家威尔海姆·狄尔泰。另一个口号是“存在”,源出于索伦·克尔凯郭尔的著作,他是19世纪上半叶的丹麦哲学家,其影响通过狄德里希的翻译而波及德国。正如克尔凯郭尔曾批判黑格尔,说后者是忘记了存在的反思哲学家一样,现在新康德主义方法论的不无自满的体系构造也遭到了批判与抨击,这一体系构造完全是将哲学用来为建立科学的认识而服务的。同时也正如克尔凯郭尔这位基督教思想家曾进一步反对唯心主义哲学一样,现在被称为辩证神学的彻底的自我批判也开创了一个新纪元。

  在用哲学的表达方式来对自有文化的虔诚态度和盛行的学院哲学进行普遍批判的大军中,青年海德格尔是具有革命性的天才。在一次大战以后的那些岁月里,海德格尔作为弗莱堡大学的一位青年教师的出现,造成了一种深刻的轰动性事件。从弗莱堡讲坛上传播开来的不同凡响的有力而深刻的语言,已经揭示了旧的哲学力量的危机。海德格尔的“大作”《存在与时间》产生于1923年他任职于马堡时与当代基督教神学的富有启发性的、紧张的相遇。出版于1927年的这本书,富有成效地与一战所带来的震撼性的、席卷了哲学界的新精神中的某种普遍的东西进行了交流。在当时吸引人们加以关注的共同主调是生存哲学。海德格尔的第一批著作的同时代读者一下子被他的激烈的思想抓住了。在这些著作里他激烈地抗议旧世代的世俗的文化世界,抗议工业社会对生活的一切独特形式的整平以及这种整平所使用的处理一切事情的均一化,包括交际和公共交际的技术。海德格尔把此在的本真状态(即此在意识到了自己的有限性并果敢地承受它)与“常人”、“闲聊”及“好奇”等此在的沦落和非本真状态作了对比。存在的严峻性促使他把死亡这个千古之谜视为哲学思考的中心问题,去质问存在的真正的“选择”。这就粉碎了教育和文化的幻想世界,扰乱了学院里秩序良好的宁静。然而这一喝斥声并非来自学院外的鲁莽的陌生人,也不是来自克尔凯郭尔式或尼采式的大胆而又孤独的思想家,而是出自德国大学最杰出、最富于良知的哲学学派的一位弟子之口。海德格尔是埃德蒙德·胡塞尔的学生,而胡塞尔一直都在不屈不挠地追求着把哲学建立成一门严格科学这一目标。海德格尔的新的哲学努力也响应了“回到事物本身”这一现象学的战斗口号。但他所针对的是被遮蔽得最深的哲学问题,是在绝大部分时间里都被遗忘了的问题:什么是存在?为了懂得如何去问这个问题,海德格尔进而用本体论上的实证方法去规定人的此在存在,以代替以往传统形而上学对它的理解,即,将其理解为“仅仅有限”,而这种理解所根据的乃是一种无限的和始终存在着的存在。对海德格尔来说,人的此在的存在本体论优先性使他的哲学成为一种“基础本体论”。海德格尔把对于有限的人的此在的生存之决断所作的本体论上的论断称为“生存论的”。

  带着一种方法论上的精确性,海德格尔将这些基本概念与主宰了以往形而上学的现成在手的范畴加以对照。当海德格尔再一次提出存在的意义这个古老的问题时,他不想忽略如下事实,即,人的此在在可测定的现成在手状态之中并没有获得他的真正的存在;其真正的存在只有在他考虑他自己的未来及他自己的存在的关注的原动力里才可获得。人的此在由于用他的存在的语词认识到了他自身而与一般浑浑噩噩的常人区别开来。由于人的此在的生命的暂存性,他不能忽视他的存在的意义问题,对于这一意义问题,海德格尔是在时间境域之内予以规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