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科学时代的道德(一)

 现代思想拥有大量的杰出著作。然而依然还有 一个 文本占据着特殊的地位。 在现代哲学的奠基性的文献中,有一部著作如此地突出,以至于它就意味着这一基础。这就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按照叔本华的说法,它甚至是“曾在欧洲写下的最重要的书”。下面的评价至少对于现代哲学来说是切中实际的:不论人们想到的是理性的自我批判,还是主体的转向,抑或是那些数不尽的论断(从关于先验“我思”及数学作为自然科学语言的先天综合到对于所有上帝存在证明的批判)——只要他研读康德的《批判》, 他就对自那时以来的哲学的根源了然于心。

  上述这些论断不仅具有异乎寻常的重要性,它们也符合普遍流行的正统的教程,这些教程只是将康德的这一著作归入理论哲学。众所周知,这位柯尼斯贝格的哲学家写下了三大批判。此外,他还宣称,理性的全部关切归结为三个问题:“ 1. 我能够知道什么? 2. 我应该做什么? 3. 我可以希望什么?”( B 832 以下)。显然,第二批判,即实践理性的批判探讨的是第二个问题,因为实践理性涉及的是应当。这就导致了这样一种看法:第一批判只是与追问知识的第一个问题相关的。然而,第三批判,即判断力的批判也只是在限定的意义上适合于第三个问题,因为它的有机体和美的哲学是与希望毫无干系的。因此,我提出另一种可能性,这就是我的非正统的解读:第一批判针对的是所有三个问题,这部著作因而就是一种哲学科学的百科全书。但是,与法国的《百科全书或科学详解辞典》( Encyclopedie ou dictionnaire raisonne des sciences )不同,它不是由一个近 150 名作者组成的“文人学会”( societe de gens des lettres )撰写的,而是由唯一一位思想家写就的。道德在此具有最终的决定作用:《纯粹理性批判》诚然探究知识,此外还有希望,但这两方面的研究都是为道德服务的——将我的非正统的解读极端化,就是这样一种异端的解读。

  这样一种抱负对于西方思想来说虽然意味着一个极端重大的事件,然而并不是一场纯粹的革命。因为近代早期的哲学厌倦了经院哲学毫无益处的吹毛求疵,试图全面更新科学与艺术,并将这种更新服务于实践。弗兰西斯 · 培根的《科学的伟大复兴》( Instauratio magna scientiarium )已经将人类的福祉当作自己的责任。法国的“百科全书派”将此责任上升为这样一种期待:即全部的知识将会使“我们的子孙不但变得更有教养,而且同时还会变得更加善良与幸福”。康德自己证实,卢梭对于这种期待的尖锐的抨击使他摆脱了最初对于科学的过高估价( 《关于美感与崇高感的考察的评论》, XX 44 )。但是,就此意义来说,与几乎所有解释者的期待相反,《批判》开始于一种实践的、而非理论的关切。这一点在置于第二版之前的拉丁文题辞中清晰可见,可惜人们大多忽略了这段文字。

  康德摘取的这段文字不是来自卢梭,而是引自先知式的科学政治家弗朗西斯·培根。因为与卢梭相反,康德并没有将他对实践的关切与对于科学的抨击联系在一起,而是像培根那样,将之与对科学的敬重联系起来。但是,培根只是以实践的名义对科学的复兴进行了规划,康德则将其实际地付诸实施。正如人们所了解的那样,也是由于自培根以来科学已经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康德因而将他的伟大复兴限制在科学的一个小的分支上,即限制在哲学上,并把其基础的部分称为“形而上学”。

  像培根一样,康德打算终结一个无休止的错误。但是,他首先将此意图与“一切反对道德与宗教的异议”联系起来,他要“通过最清晰地证明对手无知而在所有未来的时代结束”这些异议( B xxxi )。培根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理解人类对于利益与声望的关心,与之相反,康德则是从严格的道德意义上来领会的。这是第一项创新。

  《批判》的这一道德的中心目标绝不是在第二版中后加上去的,而是在第一版中就已经是统领一切的了。但是,由于康德是在接近著作的尾声、即“法规”和“建筑术”中才强调这一目标的,所以它依然常常不被人重视。为了避免放在一部长篇巨制的结尾而为人忽略的危险,这一目标在第二版的一开始就得到了强调。然而,这样一来,康德的这部著作似乎是在服侍两位主人:一方面是在“题辞”和“法规”间占据主导地位的对象,即知识,另一方面是“法规”与“建筑术”的附加的主题,即行动,在此也就是道德。

  这种表面上的双重服侍许可了两种说辞:要么是这位主人优先,要么是另一位主人优先。按照正统的、理论第一性的解读,康德首先力图效力于知识;但是,他满意地认识到,此种效力也有助于道德——这就补充上了非正统的解读。按照第一种解读,为道德效力是第二位的和补充性的。因为这种解读说,《批判》用数百页的篇幅来探究纯粹理论性的课题,它们是关于客观认识与哲学作为科学的分析与辩护的课题。但是,理性最终探讨的“终极意图” 涉及到三个对象——意志自由、灵魂不朽和上帝存在——康德明确认为理论的关切对于这些对象是十分无足轻重的( B 826 )。相反,那些要连根铲除像唯物论、宿命论和无神论这样的普遍有害的学说( B xxxiv )的实践的、乃至公共的关切才是伟大的。因此,第二种解读,并不是仅仅把实践看作是补充性的,而是将实践视为至上的。恰恰是这一异端的解读具有优越性。按照这种解读,效力于知识对于那个实践的根本目的、即“道德”来说只是手段(当然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只有那个目的本身“在建构我们的理性时才是真正”有效的( B 829 )。

  虽然是一种手段,不论是知识还是知识的理论的确都可以被工具化;但是,撇开道德所具有优先地位不说,知识的严格概念、即科学依然保持着其自身的价值。抛开康德的定言命令,它从来不单单是手段,而且也总是目的。《批判》是从哲学的认识论着手的,它不但全面地、而且还以迄今堪称典范的严格和彻底,详尽阐述了导言和全部四个部分的前两个部分,即“感性论”和“分析论”,这两个部分探究了任何一种客观的认识一般得以可能的条件。第三个部分,即“辩证论”,展示了探求客观知识的条件,即任何一种研究的原则。即使是第四部分,即“方法论”,虽然探讨了道德,但只用了几乎不到三分之一的篇幅,其余则都围绕着认识理论。

  让我们粗略地回忆一下这一认识理论:康德分析了两条路线,这两条路线几乎从哲学的开端直到今天一直在激烈地进行着斗争。首先,他站在经验论这条路线的基础之上。带着对另一条路线、即唯理论的嘲讽,他声称,至少从时间上来说,“我们所有的认识都开始于经验”( B 1 )。但是,这一时间上的开端并不是与实际的起源同时发生的。针对经验论专断的要求,康德断言:“即使是我们的经验认识,也是由我们通过印象所接受的东西和我们自己的认识能力(仅仅受感性印象的诱发)从自身提供的东西所组成的一种复合物”( B 1 )。《批判》通过这一论断开辟了一条超越唯理论和经验论的道路。这第三条道路是受这样一种思想决定的,即所有的知识都需要一种在先的知识( Vorwissen )、即先天的东西,而且不是单纯下述这种相对的在先的知识:“谁若挖他房子的地基,他事先就会料到,这房子会倒。”康德的第二项创新同时也是与当今占统治地位的经验主义认识理论的对立之点:所有的经验都受制于 绝对 前经验的条件,受制于绝对先天的东西。

  在这种绝对先天的东西之内,康德区分了无争议的分析的部分与有争议的综合的部分。一个分析性陈述,比如说,任何单身汉都是未婚的,其优点就在于真值性标准。真值性只有借助于逻辑规律和语言的意义规则才能得到决定。其缺点在于:人们只能对认识进行说明。相反,在先天综合的情况下,人们能够扩展认识。但是,这种可能性原则上是有争议的。唯理论(对于康德来说尤其是指莱布尼茨)认为先天的理性真理是分析性的;与此相反,经验论(如休谟)只认识事实:即“实际的事情”( matters of fact )与“观念之间的关系” ( relations of ideas ,《人类理智研究》 IV 1 )。康德消除唯理论和经验论的对立,决不是通过妥协来实现的,而是通过他的第二项创新,即先天综合这一崭新的、同时也是非同寻常的认识方式来实现的。

  为了说服怀疑论者信服这一不同寻常的认识方式,康德解释说,它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因为它存在于那些得到高度认同的科学之中。《批判》中对应于数学的第一部分与对应于物理学的第二部分表明,如果没有先天综合,二者是根本不可能的——这是康德的第三项创新和又一个对立之点。但是,上述的主导动机、即道德在此又保留在何处呢?正统的教程仅仅把先天综合视为一种(认识)理论的概念。实际上,它也具有实践的意义。原因在于,按照康德的说法,诸如助人为乐这样的道德命令的有效性是独立于这里起关键作用的经验的,是独立于感性冲动的。而且,由于这些道德命令教导我们以新的东西,道德——这是康德的第四项创新——从方法上来看就具有了先天综合的名分;康德的第二项伟大创新因而进入到道德中。

  但是,康德首先探讨数学这门一直对哲学具有独特魔力的科学。以演绎的方式从少数的公理或定理推导出一个完整的“体系”,如“几何学原理”( mos geometricus ),这样一种尝试在康德之前的时代甚至成为最高的理想。康德并不屈从于这种唯理论的迷惑,也不因此追随严格的经验论而将数学视为一门经验的科学,即使是一门高度抽象的科学。然而,他把数学看作是一门成功科学的楷模,此外它还是所有自然科学的基本语言,特别是与经验论相对,是地地道道的理性认识。但是,数学特定的形态则是哲学所不接受的,因为:“哲学认识是由概念构成的理性认识,数学认识则是由概念的建构所构成的理性知识”( B 741 )。

  对于认识来说,第五项创新的基础形成了康德新的、甚至是革命性的对于感性的理解,在此基础上,又形成了康德革命性的、更加新颖的数学理论。众所周知,《批判》由以开始的“感性论”探讨的并不是美的艺术,而是 aisthēsis ,即感性或直观。在这个理论中,康德彻底反对迄今仍占统治地位的唯理论对于数学的理解。也就是说,他首先不是将数学纳入概念的世界,而是纳入直观的世界。正如他在下面这个数理几何学的例子中所指出的那样,这个例子肯定是纯粹的、严格的前经验的直观:我身外环绕的空的空间。

  康德完全承认,几何学中存在着分析性的(“同一性的”)命题,“例如 a=a ,即全体与自身相等,或者是 (a+b)>a ,即全体大于其部分”。但是,这些命题只是形式的推论规则,因而并不是几何学所特有的。相反,真正的、几何学特有的命题是这样一种命题:“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B 16 )。

  显然,康德通过这样一些范例进入到一个危险的领域。如他所说的那样,空间只有三个维度( B 41 ),两点之间只能有一条直线( B 204 ),三个点在任何时候都处在一个平面上( B 761 ),然而这些范例适用的是欧几里德几何学。但是,我们在学校里就已经知道,这些命题在其他几何学中是无效的。康德的几何哲学是否证明其自身已经无可挽回地过时了?由此带来了这样的后果:尽管《批判》声称拥有永恒的真理,但其永恒性的资格已经因科学的进步而归于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