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篮球
广宁中学有三块篮球场，广宁中学有好几千学生。于是，每天为了争夺篮球场都会发生争吵打架的事件。
在成为来福的兄弟之前，我是不太喜欢也不太擅长于打篮球的。
来福对我说，秦立志，不打篮球算啥子男人？他说，你晓不晓得在学校里哪种人最好不要去惹？
我说，不晓得。
他说，每天下午都在篮球场上打球的那些人最好不要去惹，打篮球的，一般打架都有点猛，也喊得到人。
我当然知道，来福他就是每天下午都在篮球场上打球的那群人之一。
于是，在来福的影响之下，我每天下午下课后，晚自习开始前，都和他去篮球场上打篮球。
我的身高不够高，也没有来福那么壮，能够在三四个人的包夹下跳起来抢到篮板。
来福对我说，秦立志，你就练三分球就够了，要是以后练好了，我给体育老师说一声选你入校队。
我便拿出高一时做黄岗密卷的那股狠劲出来，狂练三分球。在我练球的那段时间里，有时候我做梦都梦到在投三分球，去食堂打饭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挥动手臂将饭盒当成篮球投出去……
如此这般地练了一段时间，到我和来福打赌送国宝回家时，我的三分球已经达到很准的地步，我所谓的很准就是每次投球都能打中篮板，如此而已。
每天下午，我、来福、蜈蚣，我们三个人都会去篮球场打球。
蜈蚣也是我们学校的不爱学习的学生之一，蜈蚣姓吴，真名叫做什么我现在已经忘记了。
那个时候，我们三人组成的斗牛队号称是无敌斗牛队，曾经在广宁中学篮球场上创下了，连续十场不败的纪录。
我们斗牛的规则是，两队人一起打球，一个队进球达到七个，那便赢了，可以留在场上继续打，输的一方则下场，换另一个队上来。
连续十场不败的意思便是，我们连续打了十场球，投进了七十个球。我记得那天某个小子被来福力压在身下上篮之后，捂住疼痛的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来福，你是不是有两条Y染色体哟？实在是太猛了嘛。
于是来福的外号便又多了一个——YY，大家都知道，来福有两条Y染色体，他是男人中的男人。
在我送国宝回家的那段时间，球场上的球友们都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笑着说，秦立志，你娃猛哦，不声不响地就把我们校花追到手了。
我只有笑笑不说话，他们又说，你把国宝追到手了，来福把娇子追到手了，广宁中学的美女都被你们追了，我们不是只有打光棍呀？
来福红着脸说，屁话多，打球，打球，十支烟一场有来的没有？
然后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我们来，十支烟就十支烟嘛。
我转头一看，是一班的几个人，领头的人叫金刚。金刚的真名当然不会是金刚，如同来福这两个字一样，金刚也只是一个外号，他叫金刚，只是因为他很高很壮，往篮下一站就像一座金刚。
金刚说，来福你们那么猛，我们四个人打你们三个要的不嘛？
来福笑着说，猛啥子哟猛，你们来嘛。
然后金刚就喊了三个人出来，来福一看就变了脸色。因为金刚喊出来的那三个人都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小混混，他们到球场来经常是来打架而不是打篮球的。
来福悄悄对我和蜈蚣说，等下小心点，看样子他们是要来惹事的。
旁边那些经常打球的人也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一时间本来应该嘈杂的篮球场显得无比安静。
在这种很微妙的氛围下，我们开始打球，很快我便发觉不对劲了，一开球，金刚他们便朝我一拥而上，也不管球在哪儿，对着我的胸口、肚子便拳打脚踢，我痛得躺在地上。
来福冲上来，把他们推开，来福说，金刚，你想干啥子，秦立志是我兄弟。
金刚说，我想干啥子？你问下他干了些啥子？金刚的手指正指着我。
来福说，他哪里得罪你了嘛？
金刚说，他打了我弟弟。
来福望着我，我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你弟弟，也没打过人。
金刚又要冲上来，却被来福拦着，金刚说，操，你打都打了还说不认识。他带来的那些人则在一边看着我嘻嘻哈哈地笑着。
我突然明白，他根本就是随便找了一个借口，不管我说什么，他反正都会打我一顿。
这种事情在这个学校经常发生，在我们的十八岁，在那个荷尔蒙分泌过盛，浑身充满了精力又无处发泄的年代，经常会发生莫名其妙的打架事件。老师问学生，你们为啥子打架？学生把头撇向一边，答，看不顺眼。
看不顺眼，这是关于打架最无稽也最频繁的理由。
只是我知道，金刚肯定不是因为看我不顺眼才来惹事的，因为我突然想起，我曾经隐约听人说过，金刚也喜欢国宝。
这时候，金刚已经和来福推攘起来，金刚说，来福，这件事情你别管。
来福说，我靠，秦立志是我兄弟，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今天你要打他的话就先打我嘛。
周围的人想来劝架，却被金刚带来的人给挡住，我看到蜈蚣已经被打了好几拳。然后来福突然之间吼了一声，操。他一拳打在金刚的下巴上，然后和金刚带来的人打起来。
后来听到别人说，金刚那次一共带了八个人来，来福只有一个人。
最后那八个人连同金刚都被来福给打得满身是伤的跑了，当然，来福身上的伤比他们身上的伤加起来还要多。
来福的脸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艰难地把我和蜈蚣拉起来。拍着我们身上的泥土，说，靠，那群傻X，也敢和我打架。
其实我受的伤比来福轻得多，只是他固执地要扶着我回寝室。
这件事情之后，来福的名声达到了最高点，甚至连外校的人也知道广宁中学有一个叫做来福的人曾经创下了一对九的纪录。
这件事情后来的处理结果是，所有参与打架的人员都给予记大过处分，而来福，因为在校期间经常违反校纪打架斗殴，给予留校察看处分。
五
新的目标
在经历了打架事件之后，来福背上了留校察看的处分，我和来福也收敛了很多。
所谓留校察看，就是在察看期间内如果再违反校规便有被开除的可能。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广宁中学的校规是蛮严的。但那只是相对于家里没有背景的人而言，曾经便有一位牛人，从开学到期末上过的课不超过十节，最后仍然顺利地拿到了毕业证，顺利地参加了高考，后来得知，其父亲在市教委任职。
我和来福的家里都没什么强大的背景，所以尽管来福在打架事件之后，声名之盛无人可与之匹敌，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不能再被学校处分了。
班主任老师对来福说，叶天来，你这学期要是有一科不及格，那你下学期就不用来上课了。
这是对来福的最后通牒。班主任老师在警告了来福之后，又看看我，嘴巴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只是叹了口气，说，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就是被你叶天来给带坏的，你就是13班的害群之马。
我捂着嘴偷笑，来福不服地辩解，老师，我声明，秦立志是主动跟着我学坏的，咋怪到我身上来了哦？
在经过班主任老师一顿絮絮叨叨地教育后，我和来福如释重负般走出办公室。
来福说，我靠，要不是现在背了处分，我马上就再去打金刚一顿。
我劝他说，算了，算了，如果再打架的话，我们估计都要被开除了。
我们两个人一瘸一拐地从办公室回教室，路上看见我们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笑着和我们打招呼，你们厉害哟。
我们得意地回答，哪里，哪里。
在我们的十八岁，仿佛挨处分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一点也不觉得丢脸，按来福的话来说就是：挨处分光荣，得奖状可耻。
于是光荣的我和来福像英雄一样行走在广宁中学的各个地方，接受众多崇拜者的敬意。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娇子，娇子看着我们两个脸上青青紫紫的淤痕，对着我们微微一笑，然后就走开了。
我转头看向来福，来福的脸通红，眼睛直直地望着娇子离开的方向，似乎连魂魄也被勾走了。
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说，来福，你娃就晓得说我，你看我现在都敢送国宝回家了，你敢不敢送娇子回家嘛？
来福回过神来，说，我和你不一样。
我说，有啥子不一样嘛？你天天听周杰伦的《范特西》，你以为我不晓得是为啥子？
来福没有说话，怔怔地想着什么。
我继续说，你喜欢她就该去追她嘛。
来福说，我配得起她吗？我是啥子人，天天逃课打架的人，别人是啥子人，校花，我去追她，万一把她吓坏了咋办？万一影响了她的学习咋办？别人是要考大学的人，和我是不一样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来福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说实话，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懂他为什么会有那种表情，等我真正懂得的时候，已经是踏入社会的成年人的心态了。
我不再劝他，我们两个沉默地走着，像两个失意的英雄。
晚自习下课之后，我送国宝回家。
我已经连续送国宝接近一个月了，只是我们的关系始终停留在我陪她走完接近十分钟的路程，她对我说谢谢的阶段，没有更近一步，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可以想象学校里不知道有多少暗恋着她的人正在咬牙切齿地嫉妒着我。
国宝看着我脸上的伤痕，问，你打架了？
我答，嗯。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是因为她和别人打架的。
国宝说，和谁打架啊，你伤得重不重？
我便告诉她来福在篮球场上以一对九的光辉事迹。
国宝听得直咋舌，她说，你们怎么那么爱打架呢，难道就不能好好学习么？
我点点头，郑重地说，我以后会好好学习的。我在心里对自己将那句话说完整：我以后会好好学习的——为了你。
高二马上就要结束了，高三即将到来，我决定了，我不能再让自己这样混下去，我要努力学习，争取能和国宝考进同一所大学，这将是我未来一年的目标。
我想，我应该劝来福也别混下去了，认真点读书，高考考好点，将来和娇子考进同一所大学。
这样想了之后，我突然感觉到一阵轻松。在我跟着来福学坏的那段时间，虽然我成功的成为了名人，但是每次考完试回到家，看到父母那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总是背负了深深的内疚。
在这座城市昏黄的路灯下，行走在国宝身边的我，为自己和来福的未来找到了新的方向——努力读书。
六
十八岁的秘密
曾经有人说过，一个人的心里有了秘密，那么他会很快乐。
我的心里便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被我埋藏在心底最深处，连我最亲的人也不知道。
只是，当我想起这个秘密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快乐，我的心中会内疚、会悲伤、会愤怒……但是绝没有丝毫快乐。
那是高二的期末考试。班主任老师已经下定决心，那次期末考试是他给来福的最后的机会，只要来福有一科不及格，他便会被退学。
我记得那次期末考试一共是考七科，最后一科是考英语。
之前的六科来福都很有把握，他说，秦立志，老班想撵我走还是不太容易。
我说，那是。你是哪个哟？你是来福的嘛。
来福说，我就是有点担心英语，你晓得我英语一直都很差。
我说，担心个屁，不是有我吗，考英语的时候，你坐我后面来，我做完了就把答题卡给你看，难道我的英语你还信不过？
那个时候的我严重偏科，数理化基本红灯，但是语文英语却好的不可思议。
来福笑着点点头，说，那我就全靠你了哦。
期末考试之后，成绩出来的那天，来福的前六科都及格了，英语却只有47分。
来福看着我的成绩单上英语红红的54分，无奈地笑了笑，他说，秦立志，你不该跟着我混下去的，你看你连英语都考不及格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收拾东西。那一刻，我知道，来福要走了，那个叱咤在广宁中学的风云人物此刻正平静地收拾着课桌，就在前几天，我们还约好，下学期要一起努力学习，再也不要混下去。
然而此刻，来福却要退学了。我很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来福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别哭，你是男人，再说也不是你的错。他说，以后你要认真点读书，别混了。
来福长长地叹了口气，将装满书的书包背在背上，然后缓步走出了教室，他转过头说，以后有空找我耍。他扔过来一支烟，然后又掏出一支烟自己点上。
扔给我的那支烟是国宝，他自己抽的当然是娇子。
我将那支烟拿在手中，仿佛是我最珍贵的财产。
我看着来福高大的背影慢慢地远去，不停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微笑着和他打招呼，他们亲切地叫着他，阿来，阿来。来福脸带微笑对每一个人点头。
广宁中学高大的梧桐树下，来福如同往日一样昂首挺胸地走着，只是这次走了之后，他不会再回来。
很多年以后，我听到周杰伦的《双节棍》里在唱：一支我不抽的烟，它一放好多年，一直在身边。我突然想起来福，因为来福给我的那支国宝，我一直都放在身边。
来福退学之后，我曾经见过他一面。是在广宁市的某间酒店门口，我远远地看见他穿着保安制服，沉默地站在那儿。我悄悄地走开，没有和他打招呼。
这便是广宁中学曾经最出名的人物最后的归宿。
我说过，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
那个秘密便是，高二期末考试，最后一科考英语的时候，我的答题卡上的答案是胡乱填写的。
是的，来福是被我害到退学的，其实那天的英语题很简单，我基本每一题都会做。我是故意的。
因为在考英语之前的那天晚上，我送国宝回家时，国宝让我交给来福一封信。
我想起了我每次送国宝回家，国宝总是会有意无意地问起来福的事情。你知道，我是一个出色的陪衬，作为一个出色的陪衬，揣摩别人的心思必须是他所擅长的，而我毫无疑问非常擅长于揣摩别人的心思。
我一个人在学生宿舍里点燃一支烟，慢慢地思考着那件事情，思考着我和国宝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她为什么和我聊天时，老喜欢问起来福的事情？她为什么会平白无故的让我交一封信给来福？
十八岁的我在脏乱的寝室里仔细地揣摩着国宝的意图，一种可怕的情形出现在我眼前：
——国宝喜欢的是来福？
——国宝同意我送她回家，不过是想通过我了解来福？
——国宝今晚让我交给来福的信，是一封表白信？
其实这一切只要我拆开国宝给来福的信便可以证实。
只是我害怕面对那个可怕的结局。
于是，在第二天，我在英语答题卡上胡乱地填写着A、B、C、D。
来福在我的后面认真地抄写着A、B、C、D。他并不知道，那个被他当成兄弟的秦立志正一步步将他推向悬崖。
来福退学之后，我没有再送国宝回家。我故意疏远着她，因为我一看见她，便从心底升起一种恐惧，仿佛她知道来福退学是被我害的，仿佛我心底的秘密全都被她看穿。
我恢复了高一的生活，每天认真地啃着厚厚的课本，做着一叠一叠的黄岗密卷。
再后来，我考进了外地的一所大学，彻底远离了广宁中学，远离了来福、国宝……还有那些难以磨灭的往事。
那封国宝给来福的信在我读大学的某个时候被我拆开，那时，我认为我已经可以面对我肮脏的过往。
其实信写得很简单，上面只有几个字：叶天来，加油，千万不要放弃。——江如娇。
江如娇是娇子的真名。
娇子和国宝是好朋友，其实我早应该想到。
当我看完那封信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已经延着我的脸庞滑落。
2007年的夏天，我回到广宁市参加工作。路过广宁中学的时候，我看到广宁中学已经大变样了，新建了几幢教学楼，篮球场也新修了几块，大概再也不会有学生为了抢球场而打架了罢。
我站在校门外朝里面张望。远远地看见在新球场上，一大群高中生正在打球，他们大声地叫着跳着，就像十八岁的我和来福。
我看着他们笑了笑，正准备离开，却突然怔住了。
在新修的教学楼顶，有两个学生趴在栏杆上抽烟。
一个是叶天来，一个是秦立志。
那是2001年的我们，那年，我们十八岁。